产业扶贫是稳定脱贫的关键所在，只有贫困户靠合理利用各类资源和自己的努力稳定创收，贫困问题才能彻底解决。各地扶贫产业发展模式有何特点及问题？未来如何形成长效机制，让贫困户真正融入产业链条？产业扶贫与乡村振兴如何有效衔接？带着这些问题，本刊记者采访了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扶贫研究院院长汪三贵。

 

环境经济：产业扶贫为脱贫攻坚注入了内生动力。如今产业扶贫整体成效如何？

 

汪三贵：产业扶贫是打赢精准脱贫攻坚战的核心和关键。党的十八大以来，产业扶贫方式越来越受到重视。在中央布局的脱贫攻坚战“五个一批”工程中，产业扶贫处于第一位置。要实现贫困人口稳定增收，产业发展是关键。

 

2015年中央做出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以来，产业扶贫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。中央明确提出，“十三五”期间我国要通过产业扶贫实现3000万以上农村贫困人口脱贫。产业扶贫承担了大部分贫困人口稳定脱贫的任务，即使是实施易地搬迁的贫困人口也要发展产业和就业，使他们搬得出、稳得住。

 

从2013年到2018年，我国农村贫困人口从9899万减少到1660万，832个贫困县已脱贫摘帽436个。预计到今年底，全国95％左右现行标准的贫困人口将实现脱贫，90％以上的贫困县将实现摘帽。产业扶贫在稳定贫困家庭收入和解决“两不愁”问题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。

 

环境经济：各地扶贫产业模式的选择有何特点？还存在哪些问题？

 

汪三贵：在所有扶贫方式中，产业扶贫是最有效、最根本的脱贫措施，也是难度最大的措施。贫困地区之所以贫困的原因，就是产业没有发展起来，很多资源没有实现价值，贫困户没有稳定的创收渠道。

 

贫困户差异很大，能力不一，如何找到适合不同类型贫困户的产业扶贫模式，是目前产业扶贫必须解决的问题。

 

近些年我们团队在多个地方调研发现，当前，不少地方在扶贫工作中已经改变了过去直接送钱送物的方式，转向引导贫困户发展产业，如发展各种种养业，让群众养殖鸡、兔、猪或种植果蔬等。此外，贫困户还可以享受一定的优惠贷款政策。建档立卡贫困户可申请扶贫小额贷款，3年免息，金额最高5万元。但即使是为贫困户选择好了产业，还有一定的资金支持，由于种种原因，仍有不少地方的产业扶贫模式出现了问题。

 

河北有一个贫困县发展养殖种兔产业，给每个贫困户发了两只种兔，成本为100元/只，结果第二天贫困户纷纷以25元/只卖掉了。就是因为贫困户心里没底，养两只兔子合算吗？养大了价格怎么样？能赚钱吗？这么多疑虑，所以索性直接卖了，就不会产生别的成本了。还有另外一个县，鼓励贫困户种植坚果，采取先认定后奖补的政策，由于贫困户缺乏技术指导，种出来的树苗未达到标准，结果拿不到补贴。

 

我们在河南一个贫困县调研时发现，一个贫困户一次性贷款购入30只羊，一年左右的时间，由于繁殖手段单一、营养补充不及时等原因，只剩下十几只。因为对于这类不懂技术的贫困户而言，规模化养殖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
 

既有贫困户自身种养缺乏技术支持出现的问题，也有地方政府决策出现失误导致的问题。

 

如宁夏西吉县，由于购买珍珠鸡苗扶贫“盲目决策，导致资金大量浪费”的问题，时任县委书记和县长双双遭到免职问责。因为水土不服、后续管理不到位以及回购渠道不畅等原因，当地珍珠鸡病死率高达60%以上，未能给贫困户带来经济收益，导致约2200万元的扶贫专项资金打了水漂。

 

出现这些问题，就是因为有些地方在产业扶贫过程中出现了短期化、简单化苗头。只考虑脱贫期限内的事，不顾贫困户的实际能力，至于以后贫困户怎么可持续发展，也考虑不够。

 

环境经济：发展产业扶贫应注意什么？如何解决短期化、简单化问题？

 

汪三贵：如今，产业扶贫方式多种多样，关键是要带着贫困户干，把贫困户真正融入产业链中，培育持续增收能力。

 

这种模式主要是指生产带动模式，即位于产业链上下游的龙头企业，通过降低生产成本、提升产品质量或扩大产品销量，带动贫困户增加生产经营性收入。企业选好产业，统一技术、统一销售，贫困户只做能做的事。

 

如河北等地的一些贫困县发展食用菌，其技术要求较高。如果让贫困户自主发展，难度很大。但企业通过合作社组织和引导贫困户种植，提供全程技术支持和服务，同时降低合作社的运行成本和风险，贫困户只需按时浇水、做好温控、及时采摘即可，产品成熟后，企业按保护价收购产品，农户就能实现增收。过程中，贫困户逐步积累经验，提高能力，后期慢慢可以扩大规模。

 

在利益分配中，企业在生产环节让利于合作社和贫困户，可以在产后销售和加工等产业链环节盈利，从而可以形成企业和贫困户双赢的利益格局。

 

环境经济：市场经济条件下，贫困地区难以形成规模效益，产品成本缺乏竞争力，贫困户生产率很低，如何让新型经营主体主动选择帮扶农户？驱动力从何而来？

 

汪三贵：关键是建立利益联结机制，核心是整合各类资源，让资源创造更大的价值。在扶贫产业项目中，相关经营主体将贫困户的自然资源、扶贫资金、农户权益加以资产化，折算为贫困户的股份，相关经营主体利用这类资产产生经济收益后，贫困户按照股份或特定比例获得收益，从而实现财产增收。同时鼓励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参与生产和就业。

 

以土地为例。我国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，无论是不是贫困户，土地都是在改革初期按人头分配。只不过有的贫困户土地利用率很低，产生价值较低。但如果通过流转、入股等方式，转交给新型经营主体充分利用，则能产生较高的价值。如西南地区和湖南湘西的一些贫困县种植的红心猕猴桃，每亩地利润可高达1～2万元。

 

为了鼓励新型经营主体参与贫困地区的产业发展，政府还应加大在财政和金融方面的支持。

 

现在农业企业贷款难是一大难题，因为我国的农业企业与西方不同，土地是流转过来的，不是“硬资产”，不能抵押贷款。通过贫困户土地流转等方式可以很好地解决企业的用地问题，但企业无法用土地融资。因此，需要创新农业企业的融资方式，如发展价值链金融和建立担保基金等。

 

同时，金融支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，就是保险政策。现在的农业保险和政策性保险，主要是针对大宗农作物，还没有覆盖到特色农产品。相比大宗粮食价格，小宗产品价格的波动更大，这对经营主体是很大的市场风险。这方面的保险政策需要我们探索。

 

环境经济：各地应如何选择产业扶贫方式，实现贫困户稳定脱贫？

 

汪三贵：首先要明确一点，只有一部分贫困户能够通过产业的方式实现自主脱贫，也就是我们所说的“小专业户”，这部分人的产业最终要形成一定规模且持续地经营下去，甚至不断壮大，才有可能真正实现稳定创收脱贫。

 

但发展产业的风险和成本较大，需要自负盈亏，很多贫困户没有这个能力和意愿。所以，对多数贫困户来说，更稳妥的选择是，新型经营主体发展产业，为大家提供可靠的就业机会。这样贫困户既不需要承担市场风险，还能够获得长期稳定的工资性收入。

 

具体来说，有技能、劳动能力较强的贫困户，可通过培训等方式，实现转移就业，获得高工资收入，一个人就业，一般都可以带动全家稳定脱贫；但对于一些弱劳动力和半劳动力，如长期患病者、残疾人及孤寡老人等特殊困难群体和自身发展动力不足的贫困人口，他们如何获得就业机会？

 

对于这类群体，必须在当地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。首先需要龙头企业和大户在当地发展农业产业，尤其是水果生产、设施农业等劳动密集型产业，可将就业机会优先提供给贫困户，既满足企业常年用工需要，也可增加农户稳定的工资性收入。

 

其次是建立扶贫车间、微工厂等。一般建设在村里或移民安置点，通常地方政府将厂房免费或优惠提供给企业使用，企业可为贫困户的劳动力提供较为灵活的就业机会，并根据劳动任务完成情况支付相应劳动报酬。

 

除了市场主体提供的就业岗位，还有就是贫困地区设置的公益岗位。如为村里打扫卫生、收垃圾、护林防火治安、照顾患病孤寡老人等等。通过这些方式，贫困户可实现家门口就业。

 

总的来说，贫困户要实现稳定创收，不是一条途径就能解决的。贫困地区应根据自身的资源条件和贫困户的实际特点和能力，合理使用各类扶贫方式。

 

环境经济：近日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，要集中兵力打好深度贫困歼灭战。您怎么看？距离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还剩下一年的时间，您对于脱贫攻坚有何建议？

 

汪三贵：习近平总书记强调，打赢脱贫攻坚战，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最艰巨的任务，也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优先任务。随着脱贫攻坚战的不断推进，我们在取得显著成效的同时，部分实际困难和突出问题也亟待解决。

 

“三区三州”是国家层面的深度贫困地区，这些地区自然条件差、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不足，不少贫困群众的脱贫能力弱、思想观念相对落后，基层组织比较薄弱，贫困发生率高、贫困程度深，是国家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最难啃的“硬骨头”。

 

脱贫攻坚战越到后期，工作难度越大，尤其是“三区三州”这样的深度贫困地区。对这样的地区，应守住底线，聚焦重点，确保贫困人口实现“两不愁三保障”，在此基础上努力实现稳定增收。

 

环境经济：下一步，产业扶贫与乡村振兴如何有效衔接？

 

汪三贵：脱贫攻坚为实施乡村振兴打下了重要基础，不解决人的基本需求和绝对贫困问题，乡村振兴就不可能实现，“三农”问题就不会得到根本解决。

 

脱贫攻坚的对象是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和贫困地区，以消除绝对贫困为目的，重点是稳定实现贫困人口“两不愁三保障”，目标是到2020年，确保中国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实现脱贫，贫困县全部摘帽，解决区域性整体贫困，为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提供保障。

 

乡村振兴的对象是全部农村人口和农村区域，以脱贫攻坚成果为基础，以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为总目标，以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为总方针，以实现“产业兴旺、生态宜居、乡风文明、治理有效、生活富裕”为总要求，在消除绝对贫困的前提下，化解我国现阶段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主要矛盾，巩固脱贫攻坚成果，缓解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相对贫困问题，到2050年，实现乡村全面振兴和社会主义现代化。

 

乡村振兴是稳定脱贫攻坚成果的有效保障，让已经摆脱绝对贫困的人口不返贫，在此基础上实现城乡融合发展、人民共同富裕。可以说，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是实现中国农业与农村现代化、农民生活富裕必须完成的两个重大战略任务，具有很强的内在联系和承接关系。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需要有效衔接，才能提高各类资源的使用效率，减少不必要的浪费，确保各项目标有序实现。